街头小子，你也从他身边走过 ——刘新歌作品里的人

憋了一年多，我才写出这篇文章的开头。多年来，数不尽的，与新歌慢酒欢愁，彻夜长谈，慢慢让我认识到一位身边的朋友，他是如何思考，又是如何对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
街头小子，你也从他身边走过

——刘新歌作品里的人

20年前，一个山西人，贾樟柯，拍过一部电影《小武》。“小武”浑身上下都是煤烟味，知识分子式宽边眼镜，比身体大一号的西装，眼神里流露着不自信和倔强，就像高度的近视和散光，加厚了形象的滤镜。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，每个县城和小镇上，都有一个“小武”逛游在街上。去年，看了一部电影《hello!树先生》，王宝强主演，导演韩杰也是山西人。王宝强饰演的“树先生”极具喜剧性和讽刺意味，他常常被人们当做笑柄，这几乎让他成为一个异类。他也常把咧嘴的憨笑挂在脸上，成为他抵御生活的一面旗帜。影片中有一幕，“树先生”蹲在树上，看上去十分荒诞。还有许多类似的电影，平凡无奇的小地方，街道上尘土飞扬，里边的人物也是平凡无奇，他们对待生活的表情简直也是尘土风扬。他们在世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，鲜活如鳅，生动如流。人们习惯上称他们为“小人物”。我认为不够准确，因为“小”相对于“大”，我更愿意称其为“身边的人”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我身边有个朋友，他画了许多“小武”和小武身边的人，画了许多“树先生”和树下的人。那些人，张开手臂，就像树枝一样向天空生长；手臂收拢，几乎就是在回归土地，成为一粒尘埃。说到底，他们一个个都是站在街头的人，行走，驻足，围观，无目的地向街角瞥上一眼，疲倦的身体像阳光里的一股热气，在一片叶子上悄无声息地伸展如风。无论是谁，只要在午后踅进一条陈旧得几乎要散架的街道，都会变成他画里的人物。而在中国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，到处都有那样的街道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，也是山西人，来自侯马县城，历史上那里曾经是晋国的首都。然而在我的想象中，新歌走出来的那个地方，就是“小武”出没的地方。我相信从一个人的脸上能虚构出一些历史情节，新歌的脸和他的画一样，看上去也是风尘仆仆，即便他站在你面前，看上去也十分遥远。他画里的人物，也都像是长途跋涉来到这里，成为你门前一个难以捉摸的身影，运笔间行色匆匆或者慢调斯文，透露出人生在世耐寻之味。新歌作品里的世界，不是清澈的世界，即便画清晨和曙光，也有点浑浊的气息。他拿捏到的灰色笔调，铺垫出的气氛，近乎芸芸众生于浊世间的呼吸。他作品里的人物，被他的眉头动了手脚，他捕捉人物的喜怒哀乐的同时，也准确地捕捉到了时间在街头上一个不为人知的动作。那些动作，很好地体现了人物不自觉的情感和心思，真实得如同一个人说话前清嗓的声音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这一点，很像贾樟柯早期的电影。有人说刘小东的画和贾樟柯电影里的人物很接近，刘小东作品里的青年将腿踢开在无聊的街头，嘴里叼着烟，理想主义在表情上渐渐消退了，留下的是茫然中无处释放的青春。贾樟柯早期的电影和刘小东早期的作品表现了中国上世纪90年代，风尘仆仆的光阴里无所事事得青春。而刘新歌作品里的人物，是在当今的街头随处可见的行走和站立的风景，是从你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。他们的相同之处，在我看来，无论是贾樟柯，刘小东，还是刘新歌，他们的作品里，都有一股街头的风尘相。当年的贾樟柯，目光里追忆着自己并不遥远的青春，风尘在眼光和记忆里；刘小东的风尘扑面而来，又被他踩在脚下，风尘在脸上和脚底；而刘新歌却是浑身上下的风尘仆仆，叠加了更多层次的滤镜，更厚，人物在滤镜背后变得更小了，也更脆弱和单薄。看上去如同高度近视镜片下的一双双眼睛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一个时代发生的所有事情，都在塑造人的表情。这些表情有可能又会被下一个时代看到，传递，改变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新歌的画里尽是些计较于生活的人，不雄伟，不光鲜，他不是对青春重塑的雕像，而是对眼前，对身边，投以观看，用目光收拾林间一片片失落的叶子。他将那些身影捏在手里像剪纸一样，镂空的部分变成他画里的背景。剪切中不带同情，也许这违背了作者的本意，新歌的同情心，没有在他的人物里虚掷，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，最终在画布上的影射远比同情更有深意。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，被时间剪切，被时代镂空。我看到他甚至斤斤计较于一个拉长的手臂里的心思和隐喻，一个掷地无声的表情，一个卷缩的灵魂，一个戏谑的驰骋，一个梦呓的漫飞，一个被荒诞席卷了的丛林。这里边有太多心理学和社会学层面地含义，这一切，在新歌的笔触里，恰好找到了，他从来不去“刻画”对象，而是捕捉一个深思熟虑地瞬间，就像这个世界必然发生的事物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文艺复兴的绘画传统，一次次将人们的视线投射于人自身。我们在看着自己，我们在互相观看。从尽收眼底的宏大视野一步步走向个体的独处。从伊甸园到街道，到房间，到枕边，顾影自怜的观看让我们甚至回归到古希腊的情绪。抛弃形象的经典，让街头巷尾的表情走进艺术，历史便是在这样的趋势下一次次让我们看到不同的表情，听到不同的声音。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中国的艺术家同样是在努力抛弃经典形象，开始去表现农民，市民，表现无业游民和最朴素的青春。然而时代在变，人们的观看也在变，即便是表现最简单的生活，也有可能构成经典。时代无形中将人做了归纳，如今我们看到“小武”便想到了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。这是人和时代对经典创造的合谋，或者说是时间的陷阱。因此，老照片的修辞，远远不如时间的打磨给人的寓意更深刻。新歌的画，对于2000年之后到如今，乃至今后，从更加个体化的角度，去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烟火气，街角的身影，房间里的喘息，以及枕边的孤独。这些意思，不似从前的时代所留下的作品里带着集体式的情感和姿态。而是漫漫长夜里，每个人都只能发出独自行走的脚步。这种孤独比以往更加孤独，但又非沉重的孤独，它是被轻描淡写的孤独，轻得就连随便一个天亮的时刻，都会将其熄灭了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因此，新歌的作品里不需要过分文学化的典型，任何一个个体，在他的画里都留下了伊甸园的背影。他走向的是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，他观看的不仅仅是人的精神，还有人的世俗身躯，血肉里被时间装扮的身份，形象包裹的体温，种种这些关照，却又是一般的现实主义一言难尽的思考。他尽量剔除现代主义不可避免的装饰性，以及过分的精英式的自我表达，所以，他不彰显同情心，他以近乎平行的眼光，诉说、记录和观看身边一个个普普通通的人。他观看现实，敏感地映射现实背后地样子，必要的修辞，适可而止地对形象的提炼，往往将形象很好的把握在一个个隐喻和象征的刹那间，让他们自然呈现生命的状态，即便是被扭曲的事物，也会一点一点展开在我们面前。所以，新歌作品里的人物，不仅仅是记录生活，而是对人——不带批判地——揭露。我本不想用“揭露”这个词，因为这个词容易产生误会，然而在这里，我希望它能够指向的只是一个动作，弹指间揭开一个个疤痕，露出伤痛变形的躯体，让我们亲见：人是这样活着，他们以这样的姿势仰望星空或者低头苟且，他们互相观看，却无言以对，纠结于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情感，最终孤独的像块石头，将自己放在这块石头上，去触摸孤立于世界尽头的那一点点体温，这体温本身，就是星辰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我看新歌的画，常常觉得，他是一个不厌其烦站在街头的人，看着那些不厌其烦行走于世的男女，我想象着，那个观看者，站在他们的背后，不是跟踪，而是如影随形，贴近现实背后的样子：一个不经意的表情，一个夸张的动作，一个私密的举动，一句情话，自嘲，无奈，悲凉，脆弱，自以为是，妄为........只要你在新歌的画前驻足，都会看到你身边的人，假如你在他的画前——凝视，便会无情地看到自己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只要走在街头，任何人都无法错过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新歌作品对于美术史的借鉴，除了画面语言的处理，更多的是对人的观看和思考。在我和他平日的聊天当中，他曾提到过艺术家图依曼斯和玛格利特等人，近几年，除了油画创作，新歌也开始一些水墨作品的创作。新歌的水墨看上去更特殊，我觉得他是在水墨里继续推敲世界的构成。他的水墨和油画在视觉和意境上互相渗透，他遥听诗经的唱诵，将画面背景吹佛得一干二净。他画面里人物越来越简笔，甚至几乎看不清表情，更像一个个从远处向你走来的身影。而他的水墨，却曾一度变得密集而浓重。他将床从一个房间搬到了另一个房间，却将睡意落下了。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油画作品

刘新歌水墨作品

从新歌的画里，我看到他对人的信心。在他的眼里，带着从脚底升腾起来的温情。虽然在他的画里，有一部分曾经受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响，但是他从来不刻薄，冷酷无情是他厌恶的情感，他观看、成像、构图、留白、简笔、推敲、对画面极强地控制，又不失随笔式语言的亲和。他轻步接近对象，与其是观看，不如说是倾听。哪怕再普通的人，在新歌看来都充满了好奇。其实，我相信，哪怕看似“不普通”的人，在新歌看来，也很普通。这种对待，是一定的修为，是平常的心态。

任何人出现，只不过是路人。

牛玉河 于北京

2018.5.11